11. 故鄉軼事 [2]
剪不斷，理還亂的鄉愁，令人惆悵、沉思。一些往事湧上心頭，不吐不快，提起禿筆，續寫篇章。
奇特的人
“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”，“人上一百，形形色色”。故鄉幾個有特色的人，值得一提。
邱國恩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，少言寡語，貌不驚人，卻幹出了令人震驚的事。邱國恩青年時學習武術，為人低調，從未顯露拳腳功夫。功夫不負苦心人，終於有一天顯山露水，大展神威。1944年7月的一天，日本鬼子來到富里，殺人放火，無惡不作。一個日本軍曹兇神惡煞擋在路上，手舞東洋刀，逼邱國恩下跪。邱國恩不予理會，鬼子發怒，揮刀向邱猛砍，邱敏捷躲閃，加力衝向鬼子，緊緊捏住持刀的手臂，順勢奪得東洋刀，要害穴位被堵，鬼子渾身無力，支援不住，跪地求饒命。這時正是結果鬼子的好機會，糊塗的邱國恩竟乘機跑掉，後來受到鄉民的責駡，罵他是蠢豬，不斬掉鬼子。
有個婦女綽號叫“捨命王”，孔武有力，一個人殺一頭豬，無人能比。通常都是兩個男人合作殺豬，先把豬按在長凳上，一個人用手捉住豬的後腳，壓住豬腰身，同伴一手抓住豬的嘴巴，一手持屠刀刺進豬的咽喉，豬拼命掙扎狂叫。“捨命王”與眾不同，另有高招。豬趕出來後，她緊走幾步，跳起來屁股坐在豬身上，豬動彈不得，然後持刀插向豬的咽喉，乾脆俐落，令人叫絕。正由於“捨命王”有這樣的蠻力，男人都敬畏她，沒有人敢欺負她。她的名聲傳播鄉里。
還有毛田山下的基台胖子，也稱得上是個奇人。基台胖子是個地主，每年有幾百擔租穀的收入。相當富裕，但他不治生產，嗜好賭博，花錢如流水，十多年光景，家業全部耗盡，落入谷底。基台胖子把錢看得很隨便，有時明知中了別人的圈套，也不計較。有幾次他坐轎子出門，有人攔在路上設賭局，要他猜單雙賭錢。他不下轎察看，別人說他輸了就認了，照賠不誤，俗話說：“興家如同針挑土，敗家如同水推沙。” 由於賭博越輸越多，基台胖子開始賣田抵債，賣了又賣，他嫌手寫賣田契太麻煩，乾脆擬出賣田文書雕刻成版，賣田時只要填上田畝、坐落、地價就行了，便利得很。屢賭屢輸，每況愈下，十多年光景，所有田產全部賣光了，成了窮人。幸好他精通中醫，靠給人看病，掙些生活費用，了結殘生。
“西江月”
“西江月”，本來是一種詞牌的名稱，但在富里另有含義，是指一種匿名揭露壞人壞事的招貼。“西江月”用白紙以四言或四六句子寫成，用雞蛋清(因貼得牢固)貼在通衢要道的牆壁上。起傳播作用，觀者踴躍。我在少年時代，親眼見過兩回“西江月”。一次是揭露地主某某在青黃不接時囤積居奇，高抬糧價。一次是揭露新屋裡地主術老滿荒淫無恥，嫖賭逍遙的醜惡行徑。
解放前，國民黨政治腐敗，以強凌弱，毫無法治可言。“西江月”是人民群眾不滿現實，揭露醜惡，發洩不滿的抗議行動。
到龍王廟拜神求藥
富里街上有座龍王廟，十里八鄉的民眾前來朝拜，求吉祥，治疾病，香火鼎盛。廟宇的牆壁上掛了許多如“恩同再造”、“澤被生民”等牌匾，感謝龍王菩薩救命之恩。何以木雕的龍王菩薩，全無思維能力，竟能治病救人呢？原來龍王開的治病藥方，都是當地著名中醫會診時開出的。名醫們共同會商，確定幾種常見病審慎地開出處方。這些藥藥性平和，不下猛藥，對診了可以治好病，不對診，也不會帶來傷害。因此，就出現了求神能治好病的現象，奧妙就在這裡！
今天求神問藥，成為笑談，應歸功於時代在進步，醫療水準大提高，人民健康有保障。
紳士調解糾紛
鄉民奉行一條準則：“餓死不做賊，氣死不告狀。” 因為“衙門八字開，有理無錢莫進來。” 要想打贏官司必須大把花錢，有幾個人花得起？！當出現家庭、鄰里糾紛時，只得求助紳士出來評理，主持公道，排除糾紛。被邀請的紳士大都是年高德紹，飽讀詩書，能言善辯，公道正派的人。紳士調解糾紛的法寶是聖賢之言，主要是《三字經》、《幼學瓊林》和《集韻增廣賢文》中的一些名言警句。
如兄弟不和就講“家和萬事興”，“世間最難得者兄弟”等等。如是夫妻爭吵就講“一夜夫妻百夜恩”、“十年修得同船渡，百年修得共枕眠”、“夫唱妻隨”、“舉案齊眉”、“琴瑟調和”和“鸞鳳和鳴”等等，這些淺近的道理有說服力，經過勸慰、安撫，矛盾雙方冷靜下來，化解前嫌，和好如初。最後請紳士入席共同吃一頓團圓飯，怨恨就此了結，相安無事過日子。
這種以說理為主要手段的調解方式，至今仍有現實意義，可供借鑒。
怕大叫化子攪局
鄉人辦紅白喜事，宴請賓客，最怕大叫化子來攪局。大叫化子來到宴會所在地，如接待有所怠慢，便從篾簍中抓出一條蛇丟在地下，蛇昂著頭吐出信子，到處逡*行，嚇得賓客四散逃走，一片驚惶之狀。大叫化子還揚言要“下雪山”。“下雪山”是一種流言，說是大叫化子施展法力，可使爐火大大降溫，如同被雪水澆了一樣，煮不熟飯，炒不熟菜，迫使酒席辦不成。主家為了免除煩憂，只得厚償大叫化子，讓他快走，使宴會順利舉行。
“下雪山”無任何科學依據，純粹是大叫化子實行恐嚇、訛詐的狂言，可惜無人戳穿騙局！
*逡(ㄑㄩㄣ)：往復、循環。
春節期間的文娛活動
春節(正月初一至十五)是普天同慶的節日，無論貧富都在此期間裡享受節日的歡樂！
春節期間文娛活動多姿多彩，引人入勝。
獅燈顯示威猛雄壯，充滿活力，傳承中華民族悠久的尚武傳統，強壯身體，保家衛國。富里街附近有一個李姓獅燈班，每年春節照例在龍王廟戲台上表演武術節目，表演拳術。雙人對打、刀術、棍術、耍瓷罐、玩單槓，年年是老樣子，別無新意，觀眾揶揄他們這個班是“年年小姐十八歲”。
舞龍重在一個舞字。要舞得生猛躍動，就必須動作協調一致，首尾相應，穿插到位。有時某一環節出了差錯，龍衣糾結在一起，伸展不開，引起觀眾哄堂大笑，舞者也很尷尬。
皮影戲形象地講歷史故事，宣揚忠孝節義，描繪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故事，聲情並茂，感人至深。富里有幾個皮影戲班，以何慶生為主的班子最有名，一年到頭，演出不斷，還到與醴陵交界的瀏陽和江西萍鄉演出，深受群眾讚譽。皮影戲節目豐富，通常以單出為主，有時在一個大屋場連演十幾晚，就演連台戲如《薛仁貴征東》、《楊家將》、《粉妝樓》和《封神榜》等。在正戲之外加演的雜戲，生動有趣，觀眾為之傾倒叫好。
花鼓戲以醴陵北鄉班子最受歡迎，節目短小精悍，唱詞通俗，音樂悅耳，觀眾特別踴躍，但有的節目如《反情》、《蔡駝子回門》有淫穢內容，一些正統人家的長者認為“男扮女妝，搖動地方”，禁止閨女和新媳婦外出看花鼓戲，以保持純正家風。
激動人心的劃龍船
端陽節的龍舟賽是佳節中最熱鬧的。富里每年都在化舉廟河邊上與河背舉行競爭激烈的龍舟賽(通俗的叫法是划龍船)。我比較了一下，昔時的龍舟賽比現在的龍舟賽更威武雄壯，更激動人心。現在的龍舟不夠大，只擂鼓，音樂太單調，而且划手不吶喊，營造氣氛不夠熱烈，看點大打折扣。
昔時的龍舟比較大，可載30多人，一人在船頭護住龍王木雕首級，起指揮作用，其後一人擂鼓，一個敲鑼，鑼鼓有板有眼，鏗鏘有力，聲勢十足。划手二十多人都是百裡挑一的強壯漢子，經過訓練，動作整齊劃一，頭上紮上紅巾，在鑼鼓的鼓動下，奮勇拼搏，船疾如箭。船尾兩人操縱長漿，既穩定方向，又加速船行速度。當進入衝鋒決勝時刻，緊鑼密鼓，划手大聲呐喊，兩岸觀眾也齊聲大喊“快划，快划”。此時各種聲響匯合如同狂風暴雨，地動山搖，把人的興奮點激發到頂點，如醉如癡。現場還出現一些好笑的場景：有人手捧豆腐，一心只顧大喊“快划”，用力拍掌，把豆腐拍得稀爛；有人用紙傘用力戳地，把雨傘戳得稀爛。總之，觀眾沉浸在歡樂的海洋裡。
鄉人如此看著划龍船的勝利，源於習俗認為贏了預兆當年風調雨順，五穀豐登，清吉平安，萬事如意。
豪華的仁和班與可憐的“爛布班”
1944年日寇侵佔長沙，城裡戲班紛紛逃難到鄉下。有名的仁和班來到富里，連演幾場，觀眾人山人海，讚不絕口。仁和班各行當名角薈萃，服裝華麗，最吸引眼球。有名女演員年方二八。色藝雙絕，擅長演武小生。她演的周瑜英俊瀟灑，飛揚跋扈，氣冠群雄。在《三討荊州》中她扮演周瑜由開始的躊躇滿志、傲氣逼人到兵敗時氣急敗壞，失魂落魄的窘狀，演得淋漓盡致，入木三分。當周瑜在蘆花蕩被張飛打得大敗，落荒而逃，如喪家之犬，幾次從馬上跌倒，一連串的跌倒——騰起，騰起——跌倒，動作乾淨俐落，一氣呵成，還口吐“鮮血”，血流滿面，動作非常逼真。她身往後仰，口含紅紙咬爛用唾液從口角流到臉上，宛如“鮮血”滿臉，驚心動魄，扣人心弦。這樣的高難度動作，恐怕現在能做的人難以找到。
有一個國民黨軍官貪戀那名武生演員的姿色，派人到戲班交涉，願以重金贖她出來，娶為妻室。戲班頂住壓力，堅決不同意，宣稱“我們賣藝不賣身”，那個軍官碰了一鼻子灰，悻悻而退。
李炳生為班主的戲班，人員老化，服裝破舊，鄉人戲稱為“爛布班”，極表同情和關照。有一年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刻，戲班來到富里要求演出。地方七拼八湊弄了幾擔米，雙方商定，每演出一場付給一百多斤米為報酬。戲班幾十口人，僧多粥少，只得熬粥充饑，艱難度日。演戲很費精力，特別是武打戲，喝粥不耐俄，為了演好戲，只得提早開鑼演出。如此慘狀，令人唏噓不已。有位花臉演員久病無錢醫治去世，買不起棺材，只得用草席包裹安葬，淒慘已極！
如今太平盛世，經濟長足發展，文化藝術繁榮，一些歌星、影視明星拿天價報酬，開高級車，住豪華別墅，技藝無甚進步，還傲氣十足。這些人對比前輩藝人的敬業精神，難道能不汗顏嗎？！
(原載2017年第二期《淥水風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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